2010年2月22日

《揮別四川 蘇敬恆》

曾經答過一個問題:你最欣賞的記者是誰?

錢鋼。

中三,要做閱讀報告。「你太小了,看不明白的。」

也有點為了逞強吧,我不理老師反對,堅持要看高中的「唐
山大地震」。那篇閱讀報告最後寫了點甚麼,沒有印象,反
正就是無病呻吟一番,就如老師所說,我是看不明白的。

唯一記得有一天,坐地鐵回家,讀到一段,有個人夾在大片
瓦礫中,救援人員搶救了很多天,還是救不出來,看著他不
行了,他說「我想吃西瓜」,在旁的人即時找來一個,切開
,一口一口的往他口裡送,在場的人看得心都酸了,我讀著
讀著,眼淚就掉到書上,沒救了,合上雙眼,那是我第一次
看書看到流眼淚。

五月二十三日,十三日半夜一時來了四川後,休息了半天。
早上一個人呆在酒店,十多天來,也不敢看報紙...

「如果你活著,記得我愛你」一個媽媽用身體擋著橫樑,保
護三個月大的孩子,臨死前,她在手機打下這句說話,把手
機放在孩子懷中...

「同學們,我不行了,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人來
救你們的」一個老師,跟六個學生壓在一起,臨死前,她把
結婚戒指,交給一個學生,囑咐她一定要交給她的丈夫,六
個同學,最後四個活了過來...

承受不了,看不下去...

那年會考,中文科,最喜歡的其中一篇課就是「我和我的唐
山」。我打開電腦,再看了一遍。

我不敢說,四川是屬於我的,我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我覺得
自己總是和四川有某種連繫。一天晚上,坐車回成都,回想
過去一年半,原來差不多有兩個月是在四川過的。

「山映水秀,很漂亮的名字啊」我很記得「映秀」這個地方
。兩次到臥龍採訪大熊貓,來來回回,映秀鎮都是必經之路
。由成都往臥龍,經過映秀之後就是山路,小車在懸崖下抖
呀抖的六七個小時,跟著大熊貓,「經過映秀了」「現在載
著大熊貓的車隊,已經過了最崎嶇的山路,之後就會進入高
速公路,向成都機場前進...」還記得在電話中跟新聞部
做電話直播,就是在經過映秀之後...

「映秀鎮只有二千人獲救,其餘一萬人仍然下落不明...
」第二天來到四川,聽到新聞,心中一沉,我竭力想著映秀
,那些房屋,那條路,那些人的模樣。

不敢想像。

七六年,錢鋼二十三歲,零八年,我二十六歲,也不比錢鋼
好多少,也跟「那個腳蹬翻毛皮鞋的年輕人」差不多吧,我
從沒想過自己會來採訪大地震,採主一聲出發,拖著行李又
到機場,直至上飛機,我還未意識到甚麼叫大災難。

每次把鏡頭對著痛哭的家人,心中就充滿罪疚感。我拿著咪
,和攝影師在籃球場上走了兩圈,我不忍心去問。找到一位
媽媽,在她身旁我站了很久,她好像把我當作透明一樣,我
不懂怎麼開口,這個時候應該說些甚麼?一個香港記者,在
這大災難中有甚麼資格去發問?你跟這個地方有甚麼關係?
跟本就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根本不屬於這片土地。我不想
做一個旁觀者,冷冷的看著別人流淚,我努力投入到他們的
世界,讓自己好過一點。

「孩子多大了?」我發抖的問。「我的孩子啊...」媽媽
開始訴說孩子的往事,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去聽,只是呆呆
的看著她,說著說著,哭得更厲害,「希望沒有了」,我覺
得自己在傷害她,我慢慢把咪垂下,她就自動停下來了,又
回到孩子旁邊,我看著她,甚至覺得連說聲「謝謝」也是充
滿罪惡。

有一晚沖涼時,突然哭了出來;又有一次,一個人在酒店房
,不知怎的,又哭了出來。傷感總是突然來襲,沒有預兆。
沒有去過重災區,對那些不怕艱鉅,深入災區的同業,由衷
的敬佩和感謝,我以你們為榮。

一個人走過都江堰一堆堆頹垣敗瓦,「那座樓要塌下來了﹗
快跑﹗」解放軍的呼喝...有時走在街上,總會覺得聽到
救護車的響聲,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是不停在腦際迴盪..
.「我的妹呀」「爸爸啊」抬下一具具屍體...青川的餘
震,跟村民一起逃跑了幾步,停下,抬頭看看旁邊的樓房有
沒有倒下,沒事,但心還是跳得厲害...醫院裡那個沒有
了左腿的小孩,醫生拆下紗布洗傷口,聽著那淒厲的叫喊聲
,看了一眼那道長長如蜈蚣的切口,我轉過身,不忍心再看
下去...「一個未諳世事的青年,從平靜的生活中一步跨
到了堆滿屍體的廢墟土時,祇是感受了什麼叫做『災難』」


五月二十一日,我在成都過了二十七歲生日,感激在四川一
起拚搏的同事,送來蛋糕慶祝。我是否在一夜間長大了?我
不知道,但我卻肯定,我還沒有理解生活的底蘊。

死亡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我們做新聞的,每天從世界各
地,用衛星接收一次又一次的災難片段,不用氣力,不用成
本,扭開電視就可以「旁觀他人的痛苦」,是麻木了,沒有
感覺了,那些一式一樣的稿,不用到新聞報導完再會,就會
忘得一乾二淨,沒有人會關心,沒有人會傷心,沒有人會痛
心,晚上我們繼續看連續劇來麻醉自己。

收到很多朋友的關心與鼓勵,在這裡謝過。我不知自己是否
做得好,如果你說看了新聞之後流淚了,說很感動,我會更
難受,我會質疑自己,是否在「販賣悲情」?是否用別人的
眼淚,來換取別人的掌聲?我是否真的關心他們?那時看紀
錄片「戰地攝影師」,我時常用片中的一句說話來警惕自己
,「最難受的莫過於覺得自己的一切名聲和利益,都建立在
别人的苦難上。這令我每天掙扎不休,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
天,我讓個人野心蓋過真正的同情,我就出賣了靈魂。」

我希望可以有錢老師般的情操,我一直希望可以說一些大地
震中感動人心的故事,但我做不到。我沒有為死者為生者做
了點甚麼,每當我想起那些慘死在學校的孩子,想起那些哭
斷腸的父母,我很想為他們幹點事,去討個公道,但我做不
到,我失職了,我只是拍下他們哭泣的片段,傳送回香港。
我沒有好好報導這次大災難,更談不上為人類如何戰勝這場
自然災害,提供了甚麼歷史紀錄。

臨走前一天,我到了綿陽的九洲體育館,找一些災民的聯絡
,方便日後跟進。每次問他們的電話號碼時,總覺得自己像
魔鬼似的。繞著體育館走了一圈,眼睛總不期然落到那些小
孩子身上。我跟一些媽媽聊起來,她們對我很好,送我一個
蘋果,我慚愧的收下,吃了,又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不用
了,一個媽媽說,「我替你去泡一個麵」

有一個孩子,很可愛的,在難民營中的滑梯,我們玩了個多
小時。
那孩子只有三歲吧,頭髮短短,左邊額頭受了點傷,額角上
沒有了一小片頭髮,是男是女我也分不清。孩子總是喜歡由
滑梯底爬上去,「叔叔,扶我一把吧」我喝水,「我又想喝
水」,我拿著水樽,孩子大口大口的喝了兩口,又爬了上去
。累了,「我想找媽媽」我抱起孩子,送到媽媽處。

我總覺得他們很可憐的,那麼小的孩子,為何要受這些苦難
?我要走了,怱忙間替孩子拍了張照片。他們總是對你笑得
天真爛漫,彷彿災難從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

我想,這些就是「美麗得令人傷心的東西」的吧。

孩子啊,要努力啊。

今天我將揮別四川,災難深重的四川,十年後,當我再次重
回四川,那孩子已經十多歲了,我會像錢老師一樣,覺得自
己和四川分不開了嗎?我會像錢老師一樣,覺得自己懂得了
什麼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快會再回來。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在地鐵上,為何會流淚,我現在想,或許
這就是人性吧,最單純最光輝的人性。如果你有為這十多天
的報導而哭過,傷心過,感動過,請記著,這場大災難,提
醒我們,在爭名逐利之時,生命中,還是充滿了人性。

這就是我的心願。

讓我們一起記著總理溫家寶的話,對那些死去的同胞,對那
些在生的同胞,對這場大災難,「銘刻在心,永不忘記」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凌晨四時二十分
書於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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