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6日

辛棄疾 -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嘔血。

2008年12月13日

香港冇記性




2005年,到現在的2008年,究竟,香港有沒有進步呢?而我,或我們,有沒有進步過呢?

2008年12月8日

海角七號的情書

ㄧ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友子,太陽已經完全沒入了海面
我真的已經完全看不見台灣島了
你還站在那裡等我嗎?
  
  
友子
請原諒我這個懦弱的男人
從來不敢承認我們兩人的相愛
我甚至已經忘記
我是如何迷上那個不照規定理髮
而惹得我大發雷霆的女孩了
友子
你固執不講理、愛玩愛流行
我卻如此受不住的迷戀你
只是好不容易你畢業了
我們卻戰敗了
我是戰敗國的子民
貴族的驕傲瞬間墮落為犯人的枷
我只是個窮教師
為何要揹負一個民族的罪
時代的宿命是時代的罪過
我只是個窮教師
我愛你,卻必須放棄你
  
  
  
第三天
該怎麼克制自己不去想你
你是南方艷陽下成長的學生
我是從飄雪的北方渡洋過海的老師
我們是這麼的不同
為何卻會如此的相愛
我懷念艷陽…我懷念熱風…
我猶有記憶你被紅蟻惹毛的樣子
我知道我不該嘲笑你
但你踩著紅蟻的樣子真美
像踩著一種奇幻的舞步
憤怒、強烈又帶著輕挑的嬉笑…
友子,我就是那時愛上你的…
多希望這時有暴風
把我淹沒在這台灣與日本間的海域
這樣我就不必為了我的懦弱負責
  
  
  
友子
才幾天的航行
海風所帶來的哭聲已讓我蒼老許多
我不願離開甲板,也不願睡覺
我心裡已經做好盤算
一旦讓我著陸
我將一輩子不願再看見大海
海風啊,為何總是帶來哭聲呢?
愛人哭、嫁人哭、生孩子哭
想著你未來可能的幸福我總是會哭
只是我的淚水
總是在湧出前就被海風吹乾
湧不出淚水的哭泣,讓我更蒼老了
可惡的風
可惡的月光
可惡的海
  
  
十二月的海總是帶著憤怒
我承受著恥辱和悔恨的臭味
陪同不安靜地晃盪
不明白我到底是歸鄉
還是離鄉!
  
  
  
傍晚,已經進入了日本海
白天我頭痛欲裂
可恨的濃霧
阻擋了我一整個白天的視線
而現在的星光真美
記得你才是中學一年級小女生時
就膽敢以天狗食月的農村傳說
來挑戰我月蝕的天文理論嗎?
再說一件不怕你挑戰的理論
你知道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星光
是自幾億光年遠的星球上
所發射過來的嗎?
哇,幾億光年發射出來的光
我們現在才看到
幾億光年的台灣島和日本島
又是什麼樣子呢?
山還是山,海還是海
卻不見了人
我想再多看幾眼星空
在這什麼都善變的人世間裡
我想看一下永恆
遇見了要往台灣避冬的烏魚群
我把對你的相思寄放在其中的一隻
希望你的漁人父親可以捕獲
友子,儘管他的氣味辛酸
你也一定要嚐一口
你會明白…
我不是拋棄你,我是捨不得你
我在眾人熟睡的甲板上反覆低喃
我不是拋棄你,我是捨不得你
  
  
  
天亮了,但又有何關係
反正日光總是帶來濃霧
黎明前的一段恍惚
我見到了日後的你韶華已逝
日後的我髮禿眼垂
晨霧如飄雪,覆蓋了我額上的皺紋
驕陽如烈焰,焚枯了你秀髮的烏黑
你我心中最後一點餘熱完全凋零
友子…
請原諒我這身無用的軀體
  
  
海上氣溫16度
風速12節、水深97米
已經看見了幾隻海鳥
預計明天入夜前我們即將登陸
友子…
我把我在台灣的相簿都留給你
就寄放在你母親那兒
但我偷了其中一張
是你在海邊玩水的那張
照片裡的海沒風也沒雨
照片裡的你,笑得就像在天堂
不管你的未來將屬於誰
誰都配不上你
原本以為我能將美好回憶妥善打包
到頭來卻發現我能攜走的只有虛無
我真的很想妳!
啊,彩虹!
但願這彩虹的兩端
足以跨過海洋,連結我和妳
  
  
  
友子,我已經平安著陸
七天的航行
我終於踩上我戰後殘破的土地
可是我卻開始思念海洋
這海洋為何總是站在
希望和滅絕的兩個極端
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
待會我就會把信寄出去
這容不下愛情的海洋
至少還容得下相思吧!
友子,我的相思你一定要收到
這樣你才會原諒我一點點
我想我會把你放在我心裡一輩子
就算娶妻、生子
在人生重要的轉折點上
一定會浮現…
你提著笨重的行李逃家
在遣返的人潮中,你孤單地站著
你戴著那頂…
存了好久的錢才買來的白色針織帽
是為了讓我能在人群中發現你吧!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你安靜不動地站著
你像七月的烈日
讓我不敢再多看你一眼
你站得如此安靜
我刻意冰涼的心,卻又頓時燃起
我傷心,又不敢讓遺憾流露
我心裡嘀咕,嘴巴卻一聲不吭
我知道,思念這庸俗的字眼
將如陽光下的黑影
我逃他追…我追他逃…
一輩子
  
  
  
我會假裝你忘了我
假裝你將你我的過往
像候鳥一般從記憶中遷徙
假裝你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
我會假裝…
一直到自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然後…
祝你一生永遠幸福!
  

2008年12月5日

06年的文章

梁穎妍
男人請「足爭」氣!

數星期前,帶同男性好友到 IFC 的 J.M. Weston 買了對五千多元的皮鞋。「你真是好帶挈!每次跟你去shopping,錢包總是這樣大出血!」他受害地跟我說。但真的沒法子,因我認為,一對鞋並不止是穿在腳上的一對鞋這麼簡單。一對鞋,是一本赤裸裸展現人前的自傳。男人或愛第一眼看女人的樣貌、身材跟腳長,我看男人,第一眼就是看他穿的鞋。然後,我大概已可知道他的背景、修養、品味、對事物的要求,甚至到過甚麼地方等等。

最近,Hong Kong Land 在禮頓道一號對面展出了新一系的「Are you Central?」廣告,這系列中的每一個廣告,都會問這條中文解作「你是中環嗎?」的問題,然後每次都會有一個別出心裁的答案。而這次的最新答案則是:「The well heeled are」。看圖識字,廣告的背景確是一隻亮得反光的黑皮鞋,也可以想像它的鞋?確實非常不錯。然而,「well heeled」 真正的意思,是解作有錢人。

在意大利的米蘭,未必人人都一定很well heeled,但絕大部分的人都真的是很well dressed。處身時裝之都的米蘭人天生就像模特兒,對時裝的要求、執著和穿衣的sense都彷彿在血脈裡面流著一樣。還記得在Via Della Spiga就曾遇上一個滿頭白髮行動緩慢的七十三歲老公公,腳上是對穿了逾二十年但恍如簇新的咖啡色Tods!還有,街上個個都像拿了時裝 PhD 的男士們,縱使很多每天都是乘坐M1(米蘭地鐵一號線),但腳上的A.Testoni或是Prada 皮鞋都仍然很醒神。在這裡,一對皮鞋背後豈只是一個人的自傳,它彷彿是本訴說著一個文化的歷史書!

那天在銅鑼灣HMV穿著暗啞無光皮鞋的男人啊!我想,你對事物、對自己、對生活的要求的容忍度相當大,但大,並不代表高。若你稍微有所要求,都不會容忍自己看起來那麼殘殘舊舊、渾渾噩噩吧!那天在山頂停車場穿假皮鞋的男人啊!我想,你不穿真皮鞋的可能性有兩個:一是基於經濟因素,買不起真皮鞋也只好怪自己不努力多賺點錢,但等到出頭那天你仍可是wellheeled。但最怕你是那種根本連自己穿著人造皮甚至是穿完發臭的塑膠也不知道的男人!那天在太古廣場穿著蝕?鞋趕時間的男人啊!我想,你真的很辛苦吧!每天走來走去推銷貨品還是要趕巴士見客?能把鞋?穿得蝕的行業,大概都不會是天天坐在甲級辦公室的行政人員吧!




梁文道
兵器譜

看男人先看他的雙腳很多人都認為要看一個男人,應該先看他腳上的一雙鞋。

同文梁穎妍上周就此發表了十分獨到的觀察,從鞋子看出不同男子的底蘊:「那天在銅鑼灣HMV穿著暗啞無光皮鞋的男人啊!我想,你對事物、對自己、對生活的要求的容忍度相當大,但大,並不代表高。若你稍微有所要求,都不會容忍自己看起來那麼殘殘舊舊、渾渾噩噩吧!那天在山頂停車場穿假皮鞋的男人啊!我想,你不穿真皮鞋的可能性有兩個:一是基於經濟因素,買不起真皮鞋也只好怪自己不努力多賺點錢,但等到出頭那天你仍可是wellheeled。但最怕你是那種根本連自己穿著人造皮甚至是穿完發臭的塑膠也不知道的男人!那天在太古廣場穿著蝕?鞋趕時間的男人啊!我想,你真的很辛苦吧!每天走來走去推銷貨品還是要趕巴士見客?能把鞋?穿得蝕的行業,大概都不會是天天坐在甲級辦公室的行政人員吧!」


抄下這麼一大段,是因為我完全同意,鞋子能夠說出一個男人的性格。例如我家附近街市裡一個鮮魚檔的老闆,他不穿膠靴,腳上踩的卻是一對人造皮涼鞋,檔上的污水總是滴流到腳趾縫間,黏黏膩膩,想必不太好受。但他永遠掛著一副誠懇笑容,每次見面都熱烈招呼,推薦好貨。

有一天我看見他正在收檔,正拿著水沖洗雙腳,太太領著一對孩子靜候一旁。原來穿涼鞋有這樣的好處,易潔方便。果然,他很快就清清爽爽地一手拖著一個小孩,有說有笑地走上回家的路。我問他自己也天天吃魚嗎?他幸福地說:「當然,我自己下廚。你問我的小孩,看他們喜歡不喜歡」。五歲的弟弟大聲搶答:「不喜歡!」還造了一個鬼臉。

又有一回看見一個電視特輯,拍的是個礦工。他和老鄉從河南到山西礦坑打工,出了礦難,老鄉慘死,老闆卻想隱藏消息,息事寧人,草草把屍體給埋了,還威脅倖存的活口。這名河南漢子趁夜挖出同鄉的遺體,身上無錢,人在異鄉又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就用一口麻袋揹著鄉親走了幾百里趕回家。

事情抖出來之後,他對進來的記者說:「他是我帶出來的,我死也得把他帶回去」。硬錚錚一條鐵漢,腳上穿的卻根本看不出是甚麼了,滿是黑黑的泥灰。一個男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成為一個男人?又要走過怎麼樣的路才能把鞋子穿成這樣呢?

我永難忘記的是甘地的一幀照片,他根本不穿鞋,一雙赤腳站在一群西裝革履前來談判的英國官員之間,格外顯眼。這雙腳曾經走過印度,帶著他的人民邁向海岸取鹽抗稅,縱有軍警棍棒交加,終也抵不住他們非暴力抵抗的決心。就是這一雙赤足,在大地之上展現了人間的道德力量可以偉大到甚麼程度。說回那張照片,我在英國紳士和甘地的腳上分別看到兩種不忍,那幫英國人容忍不了自己的儀表丟格;而甘地不能容忍的,是蒼生的無助。

2008年11月18日

由衷的一句相信。

無業了好一陣子,一些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的電郵正在磨掉我。

那天,為著那狗屁不通的話,竟憤然粉碎手裡的搖控器,她問我,世界欠了你麼,也許是,也許有夢想的人不適合逗留於香港,也許想在香港執槍搵食好比執筆搵食,也許固執如我不肯為著糊口低頭不如抬胎為狗。是嗎?為什麼工作要靠人事,看著那些用屁做的臉做人,為了得到他人的心意而東跑西奔。做自己犯法嗎,做自己沒有人會喜愛嗎?穿起同一身衣服的人,就會是好朋友嗎?

已經有答案,什麼細節也都一清二楚。鑽牛角尖,很好玩,但仍希望,我知道的答案是錯。

逃出獸堆,三兩知已的聚會,剛好三人行,圍著酒吧的圓卓,朋友和另一位朋友討論得歡天喜地,朋友問,為何沉默起來,幸好另一位朋友脫口而出說了一句,我信你。既簡單且直接。

請不要手搖紅酒的說教。真的。

2008年10月26日

只穿胸圍的女人〈一〉

斷斷續續地看到她。當我還在讀小學,兒時喜歡結伴到後山探險嬉水。入後山前須經過一條馬路,馬路兩旁是三個建築地盤,走過門口時,充當守衛的狼狗,就會從地盤蜂湧般走出來,在各自的門口排成一條直線,聲嘶力竭的咆哮是示意我們不要再走近牠們的地盤半步,兇悍的眼神,鋒利的尖牙,都嚇得我們膽戰心驚,幸好,朋友中有位比較懂狗性,警惕我們不要跟牠們有眼神接觸,慢步向前走就可以免得被咬。走過馬路,是連接後山的泥路,再向前走便到排水閘,這就是後山了,我們探險嬉水的地方。

從山流下的水,經過後山的山溪流到排水閘,以前的排水閘都堆滿大石,溪水在大石間穿梭。我們就站在石頭上耍樂,從一塊大石跳到另一塊大石上,一不留神便會失足滑倒在水裡,水深若一米,但已經可以將矮小的我們完全吞在水中。濕漉漉的爬回大石上,任由刺眼炎熱的太陽曬乾。後來,地盤分別變成一間小學,一間中學及一座公共屋村,狼狗們也開始流浪,步履蹣跚的牠們已不復當年般勇猛,好幾次見到牠們在學校門前踱步,在這邊低頭,往那邊嗅嗅,似乎是想找回一點什麼。

若干年後,後山的大石沒有了,換來是石屎造的斜坡,溪水經斜坡流到排水閘,更直接。一天,朋友興奮的告訴我,在後山看到有一位只穿胸圍的少女蹲在溪旁洗衣服,我馬上追問朋友她的長相是如何,朋友便說他當時膽小不敢正視,就知道她有一把很長的秀髮,而我想像過她可能是鬼,或者一廂情願她是個美女,更或者是很美麗的鬼。放學後,我抱著這堆幻像,和朋友馬上走到後山,想証實一點什麼,可惜到天色轉暗也沒有看到她的出現,然而在假期的某一天,終於能夠跟她碰面。

-續-

2008年9月2日

說再見

我是不懂說再見的人,時間、語調、聲量和情感都不懂得掌握。
說畢再見,轉身離開後,總帶著一點遺憾,是來自這一句再見,說得並不美好。

每個受輔者離開,跟他們道別,我總覺得不是完美,總是欠缺了什麼,是笑容嗎?說真的,我有特意走到廁所的鏡子前練習微笑並說一聲再見,但有自在的笑容下的再見,卻有點不是味兒,這又是什麼呢。

今天有一位受輔者完成所有受輔過程,可以結案,由她對周遭的人抱著懷疑的眼光,慢慢地到她結賬時開始懂得展露笑容,甚至一次比一次的自信,一次比一次的輕鬆,每一次都替她的成長而感到興奮。今天結案,跟她道別,由衷的祝福就滲進了這一句再見,她回報燦爛的笑容給我,同時間又提醒了我,真誠的對待比任何技巧都更為重要。

2008年8月27日

九月的慶典聚會,十月的重生飯局

九月的

遇到的困難,總算一步一步的跨過,縱然當中流下很多眼淚,回頭一看,依然甘甜。

十月的

向陰霾說再見,跟好朋友建立更多美好時光。

2008年8月10日

青山黛瑪 - 留在我身邊



收聽電台時被這首歌的旋律吸引,回家後翻聽數十多遍。

妹妹說歌手名字很寶島歌王,而歌名也很土,更舉例的說:青山‧尤雅 - 留在我身邊,馬上就變老歌了。

2008年8月5日

WALL‧E

untitled

有想過,船長的夢不會實現,到達地球的地面上,數百年未接觸過地面的地球人,會一個接一個地回太空船中,回到他們原來的生活,每個人都有惰性,那究竟是什麼驅使充滿惰性的人類,敢於衝開過去,努力建立地球和他們的生活呢(片尾),大概是船長看到Eve紀錄了錄影帶中一群人類共舞的一幕後,發現"Dancing: A series of movements involving two partners, where speed and rhythm match harmoniously with music."隨著自己的感動用動作去釋放自己的感覺,那一刻才叫活著,並且有群體參與才會更加喜樂。對於長期坐在電腦椅上,一椅在手掌握世界,無間斷接收不同的訊息,就連跟你在電腦對話中的朋友就在附近,都不願動身正面對談的可憐人,情感原來就是他們渴望的,當他們有一天突然從椅子上滑下來,那種無意的救贖,喚醒他們要把被其他東西控制的情感搶回來,叫每一位配得上稱為人類的都可跟隨自己的音樂跳自己的舞步,為自己作主。

相信很多人看了這電影都被這電影感動,但叫我最感動的一部份,是那按摩機械人打破那電腦守衛的防線。像我這一種的人,是Radiohead中的Creep,平常人說我們是怪的一伙,但他們永遠就是不知道怪的是自己,當壞掉要維修按摩機械人衝出那"平常"去表現自己的"正常",那一種共鳴很叫我想拍手歡呼,自己才是作主,不用理別的眼光。

很多人說"冇得揀" " I have no choice" "有得揀你估你係老闆" "我會考0分,我冇得揀",人生其實很多東西都有得選擇,選擇什麼也好,都要記住清醒地活出自我

人類是萬物之靈,靈生於情,好好對待自己的情感吧。

2008年8月3日

多一些



最近的《復刻回憶》,或許多年前的《每天愛你多一些》,原作原唱都是來自日本樂隊南方之星的主音兼結他手 ─ 桑田佑佳。

桑田先生會否覺得高興,他的作品可以變成這麼多不同的版本呢?

而我就喜歡易家揚的青澀,林振強的甜蜜,桑田佑佳的滄桑。

2008年7月27日

目送

目送

文/龍應台

《人間‧三少四壯集》
2007/06/22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裡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枒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裡,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像,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2008年7月24日

新家

要花點時間,為這裡添一點傢俱,盡量為其他陌生人感到舒適。